中国与欧盟作为世界重要经济体和全球两个最大的清洁能源投资国，加强中欧气候、能源合作对全球低碳发展进程具有重要意义。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能源低碳发展”项目课题组与国际环保机构绿色和平推出聚焦中欧绿色能源合作的系列文章，旨在更好推动中欧绿色能源合作、深化中欧多层次绿色能源合作共识。

中欧气候合作：进展与挑战

近年来，中欧气候合作迈上新台阶。2019年可持续金融国际平台（IPSF，International Platform on Sustainable Finance）启动，并于2020年7月起由中国人民银行和欧盟委员会相关部门担任共同主席，以支持和加快全球迈向气候中和，实现可持续经济过渡。进而，2023年7月的第四次中欧环境与气候变化议题高层对话，强调排放权交易合作；2024年4月，中欧双方就循环经济合作路线图达成一致，强调电池回收、塑料污染、再制造发展等方面加强合作。同时，俄乌冲突久拖未决，欧洲安全始终面临动荡失序之风险，加之全球市场竞争、新兴技术迭代、供应链重置等因素，欧盟原有的技术优势似不再显著，对经济安全的担忧亦有增无减。在此背景下，民粹主义、贸易保护主义、逆全球化等浪潮，亦可能给中欧气候合作带来挑战。

具体到产业合作，根据欧盟统计局数据，2022年，中国（仅次于美国）是欧盟第二大贸易伙伴（约占欧盟贸易总额15.3%）。以匈牙利为例，多家中国汽车企业在匈设厂，极大促进了当地新能源汽车产业及供应链的发展完善，使匈牙利成为欧洲电动汽车和电池制造中心之一。中国新能源技术及相关上下游产业蓬勃发展，且中国连续14年成为欧盟最大进口来源国。于是，欧盟也可能担忧绿色产业的原料供给依赖——欧盟98%用量的稀土、97%的锂、93%的镁由中国供应。此外，在以风电为代表的清洁技术领域，欧洲企业在这一市场中的份额由2018年的55%降至2022年的42%（反观中国企业的市场份额则由2018年的37%升至2022年的56%）。2024年，“中国制造”拟占欧洲电动汽车销量的四分之一。2023年10月以来，欧盟已对中国发起了包括电动汽车、风力涡轮机和太阳能电池板等绿色技术在内的五项行业补贴调查。

政策展望：欧盟vs.法德

2024年6月拉开帷幕的欧洲议会选举广受关注。近年来，欧洲极右翼势力和保守主义回潮，欧洲内外政策的保护性和防卫性将进一步上升，2024年5月6日，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宣称欧盟不会放弃或减少针对中国产品的贸易限制。欧盟在产业合作中展现出了相对强硬和保守的态度，并持续以“公平竞争”之由，行“贸易保护”之实。这一倾向或为中欧气候/产业政策走向带来双重影响：

一方面，气候议题被迫降温，绿色转型步伐放缓。右翼团体通常认为清洁能源技术的投资成本较高、短期内难以实现经济效益；绿色转型短期内可能加重企业和消费者的经济负担，引发新的社会问题。于是，右翼势力或试图淡化欧盟对可再生能源发展和其他气候政策的承诺，这无疑会给中欧气候合作带来更多不确定性。

另一方面，气候暨能源议题安全化，政策偏好现实主义与保护主义。俄乌冲突背景下，欧盟战略自主意识增强，对战略能源的军事和政治控制较为敏感，会进一步加快可再生能源技术的发展和部署。这也意味着，与清洁能源技术相关的中国产业可能在欧洲市场遇到更多挑战。

作为欧盟核心成员的德法两国，步调与欧盟大体一致，但态度相对缓和与开放。2023年马克龙访华期间，中法两国就应对气候变化问题达成共识，明确指出“气候、生物多样性和土地退化防治是中法两国共同优先事项”。2024年5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法国，法方释放信号主要有二：其一，法国此前是对华补贴调查的积极推动者，但同样担心本国白兰地产业利益因贸易战而受限。因此，欧盟后续针对中国产业的补贴调查仍可能继续进行，但行动决策或将更为审慎。其二，建设互惠关系是合作重点。马克龙提及在贸易协定中启动“互惠战略”，并表示欧洲大陆的未来取决于能否继续以平衡的方式与中国互动。可见，在产业链博弈之下，互惠仍是中法合作的主基调。

较之法国，德国在气候、环保、交通等领域对双边合作的态度更为积极。2023年6月，中德两国政府签署《关于建立气候变化和绿色转型对话合作机制的谅解备忘录》；2024年4月，德国总理朔尔茨率商务代表团访问中国，参观考察各类绿色创新科研基地，并表示德国市场欢迎中国汽车。德国展现出重视绿色技术研发、反对贸易保护、致力扩大合作的务实立场。2024年6月，首个中德海上风电项目于广东湛江启动。不难看出，中德在气候和能源领域实现合作的阻力相对更小。

产业视角：“产能过剩”之谜

欧盟保守的政策态度，作用于产业领域，即表现为高度防范进入欧洲的中国品牌。冯德莱恩曾公开表示：“中国的电动汽车、钢铁等补贴产品充斥欧洲市场。同时，中国还大力支持制造业发展，但国内需求并未增加，世界无法吸收中国的过剩产能。”21世纪以来，中国绿色产业持续壮大，表现亮眼，在锂电池、电动汽车、光伏产品等领域竞争优势颇为突出。西方部分政客与媒体以“产能过剩”为名，指责中国新能源产品出口冲击国际市场，将中国绿色产业政治化以操控舆论，意在抑制中国绿色产业的上升势头。

西方“产能过剩”说，可概括为对中国绿色产业过度补贴、低价倾销、过量生产的三大指控，但相关论点完全经不起推敲：一是“过度补贴”。事实上，自2021年以来，中国已逐步取消或降低对光伏、风电及其他新能源产业（如电动汽车）的补贴。反观西方国家，以《通胀削减法案》《欧洲太阳能宪章》为代表的新能源补贴政策层出不穷，其中部分条款甚至颇具歧视性，极大破坏了公平竞争这一WTO基本原则。二是“低价倾销”。核心技术突破、产业链条完备、市场规模庞大、劳力成本较低、前期政策支持等多方面因素的共同影响，极大降低了中国绿色产业的生产成本，中国新能源产品也因之在国际市场中极具价格优势。中国产品客观上物美价廉，这完全不同于贸易战中排挤竞争对手、阻碍行业创新、违背价值规律的倾销行为。三是“过量生产”。这种说法与全球新能源需求持续扩大的不争事实相违背。以能源转型雄心为例，中、德、法的可再生能源装机目标如下表所示，这预示着未来几年内，全球新能源的发展势头仍将保持强劲；此外，国际能源署报告显示，2024年全球新能源汽车销量将达1700万辆，占全球汽车总销量的五分之一以上，相比往年仍有显著增长，这也意味着全球新能源市场依旧处于未饱和状态，而、中、德、法应进一步提出更具雄心的可再生能源发展目标，这将不仅加速自身的清洁能源转型速度，也将引领全球其他国家的能源转型进程。

可见，所谓“产能过剩”，暴露西方部分国家的产业发展忧虑。欧盟产品离不开中国广阔市场，中国产品同样受到欧洲市场青睐。因此，“产能过剩”论无益于中欧双方以及全球更广泛的绿色共识的达成，也将给更高水平的低碳产业发展带来新的阻碍。相较于“产能过剩”，中欧双方应更着眼于如何提升其可再生能源发展的雄心，以释放更大的清洁能源市场规模和消纳潜力。

变数与动力：“绿色新政”vs.“新三样”

2019年12月问世的“欧洲绿色协议”（欧盟“绿色新政”）是欧盟绿色转型的政策背书。一系列新政法案，也为现有中欧贸易活动平添两大变数：

一是原料贸易格局调整。2023年3月，《关键原材料法》出台，旨在确保欧盟能够获得安全、多样化、可负担以及可持续的关键原材料供应。俄乌冲突爆发以来，欧洲深陷能源危机，各国政府对于依赖单一国家更为敏感，因而在与新能源技术相关的原料方面意欲加速“去中国化”。该法案或使中欧原料贸易规模逐步缩减，欧盟下游产业生产成本增加，相关企业倚仗更大力度的补贴维持产品市场竞争力。

二是技术领域竞争加剧。2024年5月，欧洲理事会最终批准《净零工业法案》。根据该法案，2030年，40%的太阳能电池板、风力涡轮机、热泵及其他清洁技术设备将由欧盟自主生产。这意味着已进驻欧洲市场的中国厂商将面临更为激烈的研发竞争和市场博弈，亟需重新评估生产计划与全球市场布局。

欧盟“绿色新政”并非纯粹的脱碳环保方案，其间政治安全（战略能源）和经济安全（与绿色产业相关的原料、技术及产品）考虑愈发明显，带有环保议题政治化、工具化色彩，并可能异化为干预中欧现有贸易环境的政策手段。

以新能源汽车、锂电池、光伏产品为代表的中国外贸“新三样”，为中欧气候合作和绿色转型注入了新动力。一方面，为气候治理和绿色市场提供更多选择。物美价廉的中国绿色产品进入欧洲市场，既能降低相关基础设施的建设成本与行业生产成本，也可能进一步塑造消费者的环保偏好。另一方面，以贸易为桥梁，促进地区间技术交流。中国日臻成熟的清洁技术，是突破气候治理难题和能源转型瓶颈的重要抓手。在脱碳减排领域，中欧密切对话，既有助于共享环保经验、启迪创新灵感、把握行业风向，也有助于攻克研发难关、增强行业韧性，推动治理难题解决与能源转型进程。中国绿色产品能够作为纽带，联结中欧两大气候治理主要行为体/清洁能源主要市场，促进双方在气候治理和绿色转型两大场域实现双赢。

政策建议：互通互信与战略自主

“优势互补”是中欧气候合作的关键词。作为极具绿色转型雄心的两大行为体，中欧有着广泛的合作空间：

气候合作方面，一是立足共有的清洁能源转型期望与诉求，从更具有气候雄心的可再生能源装机量目标出发，加速煤电由主体电源向支撑性、调节性电源转型，共同助力以可再生能源为主体的新型电力系统建设。二是需要加快制定统一的绿色金融市场标准，通过知识交流及项目共建，提高双方气候投融资水平，以提升绿色投资效率，引领全球可持续金融；三是拓展信息互通规模，深化以气象卫星资料为代表的气候数据交换，推动科研交流迈上新台阶，既加强两大区域内的技术互补，也助力全球气候治理服务体系的完善。

产业合作方面，一是兼顾双方合理关切，寻找合作新蓝海，缓和现有紧张局势。当下，聚焦清洁能源议题，加强建设中欧城市绿色伙伴关系或是不错之选。相较于国家层面复杂的利益博弈，城市间合作能够专注于与城市发展相关的具体议题，协商双方更容易达成共识。此外，中欧低碳生态城市合作项目也是“中欧城镇化伙伴关系”框架下的重要一环。过往的务实相处，使双方能够利用这一专项平台就清洁能源产业发展进行更为高效的沟通交流。以次国家行为体交往作为切口，有助于双方深入了解彼此需求与优势所在，从而进一步推动中欧关系回暖。二是摒弃零和博弈观念，保持战略定力。为维护自身霸权地位，美国极力塑造中欧敌对态势。事实上，中欧双方的合作潜力远大于竞争冲突：中方拥有市场优势和成本优势，使清洁技术能够快速实现规模化生产，降低绿色溢价；欧盟拥有先发优势，绿色经济转型及碳排放交易体系相对完善。中欧气候合作有望开拓绿色市场和产业规模，引领绿色低碳产业增长点，助推全球气候治理善治和全球气候政治发展。欧洲应当坚持战略自主，与中国互联互通互信，共筑产业合作升级和全球经济繁荣。

撰稿：赵斌，李俐璇